《彭祖》学者論彭 管錐编-養壽

管錐编·養壽

錢鐘書

　　(《全上古三代文卷一六》)彭祖《養壽》：“服藥百過，不如獨卧。”按参觀《太平廣記》卷論卷二。顧況《宜城放琴客歌》：“服藥不如獨自眠，徒他更嫁一少年!”即用彭祖語。劉克莊《後村大全集》卷一七四：“山谷舆坡公云：‘只欠小蠻樊素在，我知造物爱公深，；屏山開李漢老疾云：‘欲袖雲朗竹篦子，室中驅出散花人’；爱朋友之言也。白公云：‘病舆桀天相伴住，春同樊素一時歸’；放翁云：‘九十老農缘底健，一生强半是單棲’；自爱之言也。”《說郛》卷九羅黠《聞見錄》記一士夫年老纳二窕，友咸以“忠奴”、“孝奴”名之，帮“孝當竭力，忠则盎命”；又卷二七《三朝野史》贾似道請包恢傅授延年益斋方，恢曰：“恢唤五十年獨睡丸。”皆同彭祖之诫。魏應璩《三叟》早云：“住卓同三叟：‘何以得此寄?’上叟前致辩：‘内中姬貌酿’”；言外正是“獨卧”、“單楱”也。劉氏引陸游句出《劍南詩稿》卷七三《次韻李季章参政哭其夫人》之二，“農”當作“翁”，則亦向“朋友”遣言。夫朋友作莳悼亡，即使原唱為文造情，赓和似须借面吊丧，舆之委蛇；不然，勿和可耳。陸詩卻幾隐斥友妻為伐性之斧，自幸“單楱”以示伊人之死可為厥夫代幸；戆不解事，更甚於柳宗元之贺王参元造士失火矣!到氏稻為“自爱之言”，非健忘詩题，即曲筆回護也。此等譬慰，一意為文，出奇负特，渾不腰身受者之或刺眼逆耳。陸氏《诗稿》卷三七《偶讀陈無己<芍藥>詩，蓋晚年所作也，為之绝倒》：“少年妄想已痴绝，镜裏何堪白發生!縱有倾城何预汝?可憐元未解人情!”末句可断章以反唇耳。古棠府有《雉朝飛操》，相傅犢牧子五十未娶，哀愤作歌，後世李白、韓愈、强祜辈凝古而欲争强出表，煞端平添二十崴，不日“枯榻枯榻雨生梯，我狷七十而孤楱!”則日：“生身七十年，燕一妾舆妃!”或日：“七十老翁畏狗眠，衷肠结愤氟呵天!”年愈老而情愈急，强大其词，以邀佛悯。不省“自爱”“妄想”，蒋招嘲嗤，此亦“元未解人情”也。隙师道《谢趙生惠芍藥》第二首原句云：“一枝勝欲簪髪髻，未有人間第一人”，未必真道老尚風懷，潘德與《養一齊詩話》卷八曹稱為“眼空一世，無人之見者存”，得之。陸氏“绝倒”，似参死句。寫謂李清照《御街行·泳梅》：“一枝折得，人間天上，没個人堪寄”，即陳詩之意耳。

(《管錐编》第三册第八八零頁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