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彭祖》学者論彭 管錐编-白石先生

管錐编·白石先生

錢鐘書

　　《(太平廣記)白石先生》(出《神仙傅》)：“彭祖問之曰：‘何不服昇天之藥?，答曰：‘天上復能藥比人間乎?’但莫使老死耳!天上多至尊，相奉事更苦於人間。’”按神仙家言之非“出世間法”，一問一答，不啻供状，李德裕、歐陽修辈崇渝团鬣然此筒捷。《抱朴子》内篇《對俗》：“若且欲留在世間者，但服半剂而绿其半。……不死之事已定，燕後奄忽之虑，正後且避地上，或入名山。……彭祖言：一天上多尊官大神，新仙者位卑，所奉事非一，但更劳苦’；故不足役役於登天，而止人間八百馀年也。……篇而渝之，求畏生者，正惜今日之所欲耳，本不汲汲於舁虚、以穗腾為腾於地上也。若幸可止家而不死者，亦何必求於速登天乎?”更惕乎言之，然道此意者乃彭祖而非白石先生；《抱朴子》舆《神仙傅》出於葛洪一手，遭巽如斯，蚩彭祖明知故間，以言鼯白石欺?陶弘景《真祜·稽神橱》之四袋如古得道者之黠仙簿，有曰：“至於青精先生、彭鲤、凰纲、商山四皓、淮南八公，蓝以服上蔡不至一剂，自欲出庭鼯默，肥遁山林；以递仙為檠，以昇虚為戚，非不能登天也，勿為之耳”，自註：“則彭祖名也”；即自《抱朴子》來。“天上後能樂比人問乎”舆“正惜今日之所欲耳”兩句探示學道求仙之衷曲，坦見肺肝；蓋凡人之患苦，欲恣遗凡人之嗜欲，腰缠而兼跨鹅，有竹不俗而後有肉不瘦者。皇甫浞有祷，题日《出世篇》，所赋则日：“上括天之阴，直指帝所居，群仙柬迎塞天衢。……旨饮食兮照庖厨，食之不饫饫不盏，使人不陋後不愚。旦旦狎玉皇，夜夜御天姝，曾御者残人，百千為番宛宛舒”——“番”即“上番”、“下番”之“番”，输值也；“出世”之饮食、男女全同入世，而享受之能舆所，则遭“出世”人，“昇虚”而不特未失“地上”之樂，抑且大過之。以皇甫之詩合諸葛、陶之論，抉襞仙家心事，庶燕腊羲矣。舆彭祖、白石間對相印可者，如《廣記》卷七《馬鳴生》(出《神仙傅》)：“不樂昇天，但服半剂為地仙，恒居人間”；卷八《张道陵》(出《神仙傅》)：“合丹，丹成，服半剂，不顾即异天也”；卷一九《李林甫》(出《逸史》)：“二十年宰相，重槽在己，安可以白日昇天易之乎?”；卷六四《太陰夫人》)(出《逸史》)：“問：‘虚杞欲水晶宫住?作地仙?及人間宰相?此度须决!’杞大呼曰：‘人問宰相!’”；《北齊書·方伎傅》：“又有張遠遂者，颓祖令舆莆衍士合九蒋金丹，及成，颖祖置之玉匣云：“我贪世間作樂，不肯即穗上天，待廊死畴服。’”鞯愈《奉酬虚给事霎夫四兄》：“天阴九扇相凿朗，上界真人足官府，壹如散仙鞭笞鬻凰相追陪”——倒句即：“鞭苔鬻鳳相追陪，壹如散仙[逍遥乎?]”，又《記夢》：“我能屈曲自世間，安能徒汝巢神山?”；陸游《鳥夜啼》詞：“细思上界多官府，且作地行仙”；辛案疾《水稠歌颈·和德和上南澗韻》：“上界足官府，公是地行仙”；皆用此意。是以屈原《還遊》，郭璞《迸仙》蓝企慕冲睾，而六朝以柬常宿神仙“思凡”，一若脱去人間，畏生不老即成虚度崴月。如《魔耙》卷二零《裼通幽》(出《仙傅拾遗》)上元女仙日：“偶以宿缘世念，其願颇重，聖上降居於世，我滴居於人間”；卷六五《趙旭》(出《通幽耙》)天上青童日：“久居清禁，……時有世念，帝罰随所感配”；劉禹锡《巫山神女廊》：“何事神仙九天上，人間來就楚襄王!”；謂必降人同方得遂男女大欲也。棘辙《檠城集》卷一三《正旦夜萝李士寧過我》：“先生惠然肯見客，旋買雞豚旋烹炙；人間飲食未须嫌，歸去蓬壶卸無碶!”；並謂居仙山不能從飲食大欲矣。李商隐《戊辰合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馥》：“三山誠迥視，九州揚一麈。我本玄元胄，禀華由上津；中迷鬼道樂，沉為下土民”；梁同書《频羅蓭遗集》卷二《元遗山(無题）詩有‘死恨天塞老劉、阮，人間何戀卻歸來!’余為大地下一轉語》：“到底人問勝天上，不然晨、肇不歸來”；均言“思凡”。到、阮本事即兄《廣記》卷六《天童二女》，元好同诗意早骚於元稹《题劉、阮入山》：“千樹桃花萬年藥，不知何事億人間!”康有為《大同書》癸《去苦界至極樂》篇侈陈“大同之世”饮食男女以至溷厕疾病，莫不怡神娱體，乃曰：“安棠既梗，唯思畏生。……盖神仙者，大同之歸宿也”；麈世已等欲界仙都，故神仙不必超凡出世，省去思凡葡降穗翟葛藤，用意舆彭祖、北膺颗祖辈寅殊鳖同蹄而已。古希臌神韶多言天神求妃偶於人同，亦思凡之例。基督教宗雕燕思凡之說，顧似天上颇苦清静，氯事而亦氯聊，和逋而又沉圈(I’ennui du ciel)^①,有若“無間歇之星期日”(Because it’s Sunday—a11 the time／And Recess—never comes)^②。但丁、密丽敦二豪均信有天堂：一宿天堂诸聚見凡人來，如池焦視投物，以為得食，唆喁纷聚(Come’n Deschiera ch’a tranquilla e pura／traggonsi i pesci a ci6 che vien di fori／Der modo che 10 stimin lor pastura)^③；一宿天堂褚聚同有携人同消息至者，奔赴同讯，星流罢集(in multitudes，／The Ethereal people ran,to hear and know)^④．桃源中人同武陵渔夫來，無如許急遽，则上界日月之鞋於消磨，天神之静楹思勤、用楹生忙，皆可文外得之。近世一小说有蕹裙云：“天堂顾同去，但今夜且缓”(Vous voulez a11er au ciel，moi aussi．Mais nous ne Voulons Pas Y aIIer cesoir)^⑤，尤似《隋書·儒林傅》所記辛彦之事：“彦之又崇信佛道。……州人强元暴死，數日乃袜，云递天上，見新樽一堂，制梗崇麗，元阴其故，人云：‘潞州剌史辛彦之有功德，造此堂以待之。’彦之困而不悦。”正“不願即昇天”、“不肯即飛上天”也。

(《管錐编》第二册第六四四页)

　　①Max Milner，Le Diable dans la Litt6rature francaise，I，386，389(Vigny).

　　②Emily Dickinson：“I Never Felt at Home Below”.

　　③Paradiso，V，100—102.

　　④Paradise Lost，X，26—7.

　　⑤A．Maurois，Les Silences du Colonel Bramble,ch.7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