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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志娟:戰國楚竹書《彭祖》考論(三)——兼論《漢志》“小說家”之成立(2)

发布时间:2024-05-24 点击量:215
八、論《彭祖》與先秦箴銘體之關係
  《彭祖》全篇之對話以四言韻語為主,亦為特色之一。《莊子?天下篇》謂宋銒“上說下教,雖天下不取,強聒而不舍者也”知其不獨游說君王,亦向大眾說教,故宋子一派除依託老壽之聖賢、假事於鄰人外[217],以韻語編綴文句,使之琅琅上口,更易浹髓淪膚而入於人心。劉節先生曾云: 
    在戰國初期的思想家,有一種共同的風氣,各家往往把自己的思想,造成韻語,作為格言。例如《呂氏春秋?知度篇》引子華子的話說:“厚而不薄,敬守一事,正性是喜。群眾不周,而務成一能。盡能既成,四夷乃平。唯彼天符,不周而周。此神農所以長,而堯、舜之所以章也。”又如《意林》引《慎子》,有“不聰,不明,不能為王;不瞽,不聾,不能為公。”而《心術》、《白心》《內業》諸篇中的韻語更多。筆者以為這些韻語,原本都是宋銒、尹文的話,而這些解釋,或許是其門弟子,或後學所說的話。[218]
    按,《管子?心術》、《白心》等篇雖未必即宋、尹一派著作(說詳下),但二子同游稷下,與齊地學者論辯交流,其學說及表現方式必互相影響。《荀子?正論》謂宋銒“立師學,成文曲”;《非十二子》謂慎道、田駢“終日言成文典”。 楊倞《注》:“文曲,文章也。”王念孫引《非十二子》文,謂《正論》“曲”為“典”之誤,王先謙《集解》從之。[219]王天海《校釋》不破楊注,認為“文曲,文章之統稱”,並認為《非十二子》“文典”為“文曲”之誤。[220]梁啟雄《簡釋》別立新說,謂“曲”即“章曲”,乃宋子“上說下教”所用的短篇韻文。[221]按,疑後說是。“文曲”即“章曲”,《非十二子》“文典”亦“文曲”之誤。《管子?內業》、《心術》、《白心》等篇存有田駢、慎到及宋銒遺說,從《管子》諸篇及楚竹書《彭祖》看,文章多用四言韻語排比,真可謂“文曲”也。《禮記?樂記》:“使其曲直、繁瘠、廉肉、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。”孔穎達疏:“曲,謂聲音迴曲。直,謂聲音放直。”段玉裁謂:“樂章為曲,謂音宛曲而成章也。”[222]《國語?周語上》:“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,瞽獻曲,史獻書。”韋昭注:“曲,樂曲也。”瞽者所獻曲乃作為規諫之用,當為合樂之詩。《初學記》卷十五引《韓詩章句》云:“有章曲曰歌,無章曲曰謠。 ”[223]《詩?魏風?園有桃》“心之憂矣,我歌且謠”,毛傳曰:“曲合樂曰歌,徒歌曰謠。”引伸言之,有韻之文亦可謂曲。陸機《文賦》:“放庸音以足曲”,呂延濟注:“文有音韻,故通稱曲也。”[224] 
  從體製上看,諸子或小說家這類濃縮的韻語格言若省去依託對話之人物及背景,即成為簡鍊的“語”(文獻常以“語曰”稱引),其形式實與箴銘體有關。《漢志》謂小說家“街談巷語,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。”“閭里小知者之所及,亦使綴而不忘。”即桓譚所說“合殘叢小語,近取譬喻,以作短書,治身理家,有可觀之辭。”[225]其所“綴”者蓋為短小故事或韻語,以二者皆淺近,易動人心。關於小說家之源流,《隋書?經籍志》所論較全面: 
  小說者,街談巷議之說也。《傳》載輿人之誦,《詩》美詢於芻蕘。古者聖 人在上,史為書,瞽為詩,工誦箴諫,大夫規誨,士傳言而庶人謗。孟春,徇木鐸以求歌謠,巡省觀人詩,以知風俗,過則正之,失則改之,道聽塗 說,靡不畢紀。《周官》誦訓“掌道方志以詔觀事,道方慝以詔辟忌,以知地俗”;而訓方氏“掌道四方之政事,與其上下之志,誦四方之傳道而觀衣物”是也。
    按,此說蓋引《周禮?地官?誦訓》、《夏官?訓方氏》及《左傳》襄公十四年師曠答晉悼公語為據。明人胡應麟論小說種類有六:志怪、傳奇、雜錄、叢談、辨訂、箴規。所謂“箴規”即《家訓》、《世範》、《勸善》、《省心》之類。[226]蓋小說既有取於“工誦箴諫”之意,故本有近於箴銘之一類。《四庫全書總目》謂歷代小說“迹其流別,凡有三派:其一敘述雜事,其一記錄異聞,其一綴輯瑣語也。”並論小說具“寓勸戒、廣見聞、資考證[227]”之功能。張舜徽先生《講疏》更謂“顧世人咸知史鈔之為鈔撮,而不知小說之亦所以薈萃群言也。”[228]凡此所論,皆合於《漢志》小說之觀念。 
  前文論劉向所編之《新序》、《說苑》為小說家之淵藪,而二書皆有諷諫性質。余嘉錫先生謂:“譚獻《復堂日記》亦云:‘《新序》以著述當諫書,皆與封事相發,董生所謂陳古以刺今。’此真能知古人著作之例矣。不然,向之為學,雖非後世之考證家,然博極群書,尤熟《左傳》。《論衡?按書篇》云:‘劉子政玩弄《左氏》,童僕婦女,皆呻吟之。’其精熟如此,豈不知司馬子反、葉公子高、令尹子西與昭奚非同時人?然所以采之者,取其‘惟善以為寶’之意耳。”[229] 
  在漢代經師的觀念中,小說家之成立與采詩及瞽史諷誦之傳統有關。先秦之小說家與道家關係密切。戰國時期,道家擅長以類似箴銘之格言說教,此不獨《老子》然,前文所舉稷下道家作品,如《管子?心術》、《心術》、《白心》等篇及馬王堆帛書《稱》、竹書《彭祖》皆有此一特色。《文心雕龍?銘箴》對箴、銘的源流、功能及體製特點論之頗詳,其說云: 
  昔帝軒刻輿几以弼違,大禹勒筍而招諫,成湯盤盂,著日新之規,武王戶席,題必戒之訓,周公慎言於金人,仲尼革容於欹器,則先聖鑒戒,其來久矣。故銘者,名也,觀器必也正名,審用貴乎盛德。……箴者,所以攻疾防患,喻鍼石也。斯文之興,盛於三代。夏商二箴,餘句頗存。及周之辛甲百官箴一篇,體義備焉。迄至春秋,微而未絕。故魏絳諷君於后羿,楚子訓民於在勤。戰代以來,棄德務功,銘辭代興,箴文委絕。……夫箴誦於官,銘題於器,名目雖異,而警戒實同。箴全禦過,顧文資确切;銘兼褒讚,故體貴弘潤。其取事也必覈以辨,其摛文也必簡而深,此其大要也。[230]
    所述先秦箴銘尚有存者。[231]《漢志?諸子略》道家類有《黃帝銘》六篇,顧實先生云:“黃帝《金人銘》,見於《荀子》、《太公金匱》、劉向《說苑》;黃帝《巾几銘》,見於《路史》。是六銘尚存其二也。”[232]按,《路史?疏仡紀》引黃帝《巾几之銘》云:“毋弇弱,毋俷德,毋違同,毋敖禮,毋謀非德,毋犯非義。”[233]至於黃帝《金人銘》,今本《荀子》並無此文,顧實謂:“《太平御覽》三百九十引《孫卿子》。又五百九十引《家語》孔子觀金人節,注云:‘《孫卿子》、《說苑》又載也。’皆可為荀子書有黃帝《金人銘》,今本脫佚之證。”[234]《說苑?敬慎》載孔子之周,於太廟見三緘其口的金人,其背有銘曰: 
  古之慎言人也。戒之哉!戒之哉!無多言,多言多敗;無多事,多事多患。安樂必戒,無行所悔。勿謂何傷,其禍將長;勿謂何害,其禍將大;勿謂何殘,其禍將然;勿謂莫聞,天妖伺人。熒熒不滅,炎炎奈何;涓涓不壅,將成江河;綿綿不絕,將成網羅;青青不伐,將尋斧柯。誠不能慎之,禍之根也;曰是何傷,禍之門也。強梁者不得其死,好勝者必遇其敵,盜怨主人,民害其貴。君子知天下之不可蓋也,故後之,下之,使人慕之,執雌持下,莫能與之爭者。人皆趨彼,我獨守此;眾人惑惑,我獨不徙;內藏我知,不與人論技;我雖尊高,人莫我害。夫江河長百谷者,以其卑下 也。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戒之哉!戒之哉![235]
    據鄭良樹先生所考,《金人銘》與《老子》關係密切,有不少雷同的文字可相互印證,其時代當在春秋之季。他又指出,《老子》的作者不但引用該銘,且推崇《金人銘》,以之為教父、聖人,其成書時代應不晚於孔子。[236] 
  從《金人銘》、《巾几銘》看,可知道家從《老子》至稷下之慎到、宋銒,咸取箴銘“規諫禦過”之思想,於人世之論多尚敬慎,並擅長以箴銘體說理。竹書《彭祖》亦有此種傾向,其篇末改造正考父銘,並謂“毋怙富,毋倚賢,毋尚鬬”,皆有箴銘體之特色。此外,通篇對話以四言韻語鋪陳,亦上承《金人銘》、《老子》。 
  馬王堆帛書《老子》乙本卷前佚書《稱》篇,體裁亦類似箴銘格言。葉山先生認為該篇“不是一部系統完整的著作中的一個有機的部份,而是一部引自早期文獻或口頭名言的格言集錦匯編。從這部匯編中,帛書其他文章的著者吸收了靈感。也就是說,這意味著其他文章著於這一格言匯編之後。”[237]李學勤先生進一步指出,其年代早於《慎子》[238],而與《老子》、《逸周書?周祝》一脈相承。[239]該篇之所以題為“稱”,乃稱引、稱述之意,王利器先生云: 
  《管子》有《小稱》篇,蓋即對《稱》而言,謂之小者,謙也。有如是者,特其一隅爾。取他人之說以為己說,非掠人之美,揜人之長,蓋將以為此乃天下之常言,人所共知,故人得而用之,孔子所謂“述而不作”是也。[240]
    《稱》篇之性質近於《說苑?談叢》、《逸周書?周祝》[241],當為稷下學者所蒐集,用來作為教學或談資的格言錄。關於《稱》與《周祝》之關係,李學勤先生認為:祝專掌文辭,他們在工作中蒐集、累積一些格言諺語,正是其職業之需要。先秦祝、史每相兼互通[242],史官掌記述“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”,歷史經驗的凝結也往往以當時流傳的格言諺語表現。《漢書?藝文志》云“道家者流,蓋出於史官”實際是說,道家之所以有“秉要執本,清虛以自守,卑弱以自持”的思想,乃是導源於史的經驗。[243]老子之被傳為“太史”、“守藏室之史”、“柱下史”,或亦與此有關。[244] 
  春秋時期,貴族賦詩斷章取義,儒家重視此一傳統[245],論理好引《詩》為說。道家則模仿箴銘,造為韻語而上說下教[246],二者殊途而同歸。戰國前期之諸子,誠如劉節先生所說,流行以格言、韻語說教。儒家中子思一派的著作頗沾染此一風氣,如郭店竹書《五行》[247]:“仁之思也清,清則察,察則安,安則溫,溫則悅,悅則戚,戚則親,親則愛,愛則玉色。”“不聰不明,不聖不智。不智不仁,不仁不安,不安不樂,不樂亡德。”此篇好引《詩》為說[248],又有格言化之傾向,無怪乎《荀子,非十二子》批評其說“幽隱而無說,閉約而無解”。從上引《五行》文與《彭祖》、《管子》諸篇相較,知以格言說教宜以韻語為之(箴銘多為樂師所作,因其熟悉韻律),子思或其弟子也許不擅此道,徒知編綴一連串術語,若不深入體會,則讀來如同嚼蠟,失去易於記誦之效果。是篇早佚,或亦一因。 
  戰國晚期,大儒荀卿模擬南方民間舂米歌謠作《成相》一篇[249],以三、四、七言之韻語錯雜,敷陳君道;又於《賦》篇以諧隱之賦,虛構君臣或師生對話[250],篇末更有四言之佹詩、小歌,皆以韻文說治道。[251]《荀子》二篇繼承瞽矇諷誦之傳統,唯形式採用當時流行之歌謠、俗賦,別開一途。《漢志?詩賦略》以荀卿與屈原並舉,謂二子作品“咸有惻隱古詩之義”,可謂得其要旨。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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